
上海風光。劉俁琮攝

長江源地區(qū)分布著大面積的濕地,這些天然的濕地為黑頸鶴的繁衍生息提供了良好的環(huán)境。文 德
長江賦·文明頌
李 舫
長江之水,自巴顏喀拉雪山之巔傾瀉而下,奔流萬里,劈開千山萬壑,匯納百川千湖,終成滾滾東向之勢。其始也,涓涓細流,晶瑩于冰雪之間;其終也,浩浩湯湯,奔涌于入海之際。此水,不止為地理之河,更為文明之脈、精神之流、民族之魂。它承載了王朝的興替,見證了文明的曙光,聆聽了詩人的吟詠,也見證了民族的復(fù)興。
劉漢俊以長江為主題的散文集《江天萬里》,是一部長江賦,更是一部文明頌。作者以步履丈量江天,以心魂叩問古今,循著這條偉大江河的脈絡(luò),進行了一次對中華文明的深邃溯源與精神叩問。

劉漢俊 著
《江天萬里》立意高遠,跳脫出尋常游記、散文、隨筆之窠臼。它不以記錄奇聞異景為能事,而以“長江文明的精神內(nèi)核”為軸心,構(gòu)建起一個跨越時空的宏大敘事框架。作者從隆格山脊啟程,那是一派冰雪皚皚、天地蒼茫的洪荒景象。于此,他見證山這邊是大渡河的源頭,汩汩清泉匯成溪流;山那邊是黃河的碧波,滔滔河水奔向東方的地理奇觀,這不僅是江河的分水嶺,更是文明同源共祖的象征,暗合了中華文明“統(tǒng)一性”的古老基因。
自此東行,穿越巴山蜀水之險峻,踏訪荊楚大地之雄渾,漫步吳越江南之溫婉。劉漢俊的筆觸,帶著地理學家的精準與文學家的靈性。在金沙江的激流險灘畔,他凝望古蜀三星堆那些神秘詭譎的青銅面具,思索著遠古先民如何在這片土地上創(chuàng)造出與中原文明迥異卻又血脈相連的燦爛文化;在江漢平原的沃野之上,他追尋楚文化的遺蹤,從屈原行吟澤畔的憂思,到編鐘樂舞的恢弘,感受那種“篳路藍縷,以啟山林”的開拓精神與浪漫狂放。

行至赤壁磯頭,遙想當年的“亂石穿空,驚濤拍岸,卷起千堆雪”。此處,作者不只描摹自然之壯闊,更將思緒拉回那個風云激蕩的三國時代?!皯?zhàn)船列陣,旌旗蔽日,火借風勢,風助火威”,他在筆下重現(xiàn)了那決定歷史走向的烈火硝煙。之后,他深度挖掘,指出赤壁之戰(zhàn)不僅是軍事博弈,更是不同治理模式的碰撞與融合,不是大分裂的開始,而是各自拉開統(tǒng)一中國的步伐——這正是長江文明在歷史關(guān)頭展現(xiàn)出的頑強生命力的生動注腳。
及至江南,小橋流水,烏篷搖夢。于揚州,他既描繪“春江潮水連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”的詩意,更追溯大運河如何如一條動脈,將長江文明與黃河文明、南北經(jīng)濟文化緊密勾連,實現(xiàn)了因河而通、因通而盛的文明大融合。這種“地理+文明”的雙重視角,讓每一段江流、每一處景致,都超越了單純的自然風貌,成為承載歷史記憶、蘊含文化密碼的文明載體。長江,由此升華為一條流淌著中華民族集體精神的長河。

劉漢俊的書寫,植根于扎實的田野調(diào)查與文獻爬梳,形成了景中藏史、史中見魂的鮮明特色。他的行走不是浮光掠影,而是深度的沉浸與對話。
寫三峽,不止于“兩岸猿聲啼不住,輕舟已過萬重山”的迅疾,更追溯那懸于千仞絕壁之上的懸棺,是何等的智慧與勇氣,能讓先人完成如此驚世的安葬?那蜿蜒于峭壁的古棧道,又承載了多少商旅、征夫、詩人的夢想與艱辛?這些沉默的遺跡,在作者筆下復(fù)活,訴說著先民征服自然、溝通天地的頑強意志。
寫洞庭湖,南宋詞人張孝祥筆下“素月分輝,明河共影,表里俱澄澈”的景象已難尋覓,他痛心于近現(xiàn)代工業(yè)廢水橫流、江豚幾近絕跡的生態(tài)困境。然而,筆鋒一轉(zhuǎn),他又以飽含希望的筆墨,記錄下“共抓大保護,不搞大開發(fā)”理念下的當代實踐:漁民退捕轉(zhuǎn)產(chǎn),有些放下漁網(wǎng),駕起清潔船,成為長江的守護者;洞庭湖全面禁漁后,江豚逐浪、候鳥翩躚的喜悅場景重現(xiàn)。這古今生態(tài)的對比與變遷,被他納入文明的宏大敘事中,作者感慨萬端:守護長江生態(tài),不是簡單的環(huán)境治理,而是守護文明賴以生存的根基。

這部作品的文采氣韻,尤為獨特,可謂“雄渾與婉約共生、宏大與精微兼具”。作者描繪長江上游川江之險,筆力千鈞,氣勢磅礴:“川江地勢雄奇險峻,懸崖峭壁連綿如陣,巍比岱宗,險超西岳,穩(wěn)若衡山,秀甲匡廬。河道暗礁密布,水流湍急回旋,讓你知道什么叫怒濤狂卷、輕舟千里,什么叫虎躍獅咆、馬奔狼突,什么叫壁立千仞、無欲則剛。”寥寥數(shù)語,自然的原始偉力撲面而來。走進江南水鄉(xiāng)的晨昏,筆墨頓時細膩溫婉,充滿畫意詩情:“從‘無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’的悲愴到‘日出江花紅勝火,春來江水綠如藍’的舊憶,長江分娩了煙柳江南、水墨雨巷,雕塑了偉岸峭壁、險隘雄關(guān),涂抹了湖光山色、水村山廓,是與黃河齊舞的兩支畫筆之一?!边@種張弛有度的美學節(jié)奏,恰如長江本身,既有三峽的急促,又有下游的開闊,形成獨特的韻律。
更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善用意象與隱喻,從而賦予作品深刻的哲學意味。他以“江水”喻文明的綿延不絕,任他朝代更迭、城頭變幻,江水依舊東流,文明自有其頑強的延續(xù)性;以“風帆”喻探索的永不停歇,從鄭和的寶船到今日的科考隊,中華民族面向未知的勇氣從未消退?!皻v史峰回路轉(zhuǎn),水道九曲回腸,長江穿越時光隧道,流淌至今,把一道歷史性課題橫亙在我們面前:今天,該怎樣利用和保護長江?這是一道需要理論與實踐相結(jié)合的思考題,思想有多遠,行動才能走多遠?!边@樣的哲思,在具象的描寫中自然生發(fā),提升了全篇的精神高度。

《江天萬里》的價值,絕非止于懷古之幽情,更在于其對當代社會的深刻觀照與精神饋贈。
在文明傳承的層面,作者著力挖掘長江文明中沉淀的精神資源。于汨羅江畔,他追思屈原“路曼曼其修遠兮,吾將上下而求索”的執(zhí)著探索;在湖北武昌黃鶴樓前,他感懷岳飛“何日請纓提銳旅,一鞭直渡清河洛”的碧血丹心;于江蘇太倉劉家港,他遙想鄭和“揚帆遠航,睦鄰友好”的開拓胸懷與和平外交。在作者筆端,這些精神特質(zhì),并非博物館中冰冷的展品,而是流淌在民族血脈中的基因,在每一個需要擔當?shù)臅r刻都會蘇醒。在中華民族偉大復(fù)興征程上,正需要從長江文明中汲取這種求索的勇氣、擔當?shù)某嗾\與開拓的魄力。
同時,作品通過書寫“萬里茶道”上晉商與蒙古部落“以茶換馬”的貿(mào)易默契,鄭和下西洋時“厚往薄來”的外交智慧,強調(diào)了長江文明內(nèi)在的“包容性”與“和平性”。這種不以武力征服,而以文化、貿(mào)易進行交流融合的模式,為當今全球背景下處理不同文明之間的關(guān)系,提供了寶貴的歷史鏡鑒?!皼]有刀光劍影,只有駝鈴聲聲與茶香裊裊”,豐饒和平的文明交流,正是長江文明的厚重底色,也是中國獻給世界的精神財富。
在生態(tài)文明的層面,作品的啟示尤為切近。作者以飽含憂思與希望的筆調(diào),系統(tǒng)呈現(xiàn)了長江的生態(tài)變遷與保護實踐。從三江源牧民放下牧鞭,成為生態(tài)管護員,用傳統(tǒng)智慧參與現(xiàn)代監(jiān)測;到洞庭湖、鄱陽湖濕地修復(fù),候鳥種群恢復(fù);再到沿江城市推動產(chǎn)業(yè)轉(zhuǎn)型,減少污染排放……這一幅幅“人與自然和解”的圖景,被作者敏銳捕捉并提升至文明存續(xù)的高度。長江的生態(tài)治理,責無旁貸地成為解讀“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”理念,探索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現(xiàn)代化道路的生動樣本。
將長江置于世界大江大河的坐標系中,《江天萬里》愈發(fā)清晰地展現(xiàn)出中華文明獨特的精神氣質(zhì)。

與尼羅河文明相比,長江文明所體現(xiàn)的“連續(xù)性”令人驚嘆。尼羅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,雖輝煌一時,卻在波斯征服、希臘化時代及阿拉伯帝國更迭后,其法老文化、象形文字最終湮沒于歷史黃沙,成為需要被破解的“死文字”。反觀長江文明,從良渚文化精美的玉琮所昭示的禮制萌芽,到楚文化編鐘金石之聲蘊含的禮樂精神,再到唐宋詩詞的璀璨、明清小說的繁榮,直至近代以來的革新圖強,雖歷經(jīng)磨難,卻一脈相承,迭遭世變,而文脈不絕。作者面對廣納百川而不捐細流的長江,發(fā)出由衷感嘆:“長江流域誕生了羌藏文化、巴蜀文化、湖湘文化、荊楚文化、徽贛文化、吳越文化、海派文化,各呈芬芳,和而不同,文化長江因而兩岸蔥蘢。”
與兩河流域文明相比,長江文明的“和平性”特質(zhì)尤為鮮明。兩河流域的蘇美爾、巴比倫等文明,多在城邦征戰(zhàn)、外族入侵中頻繁更迭,《漢穆拉比法典》中亦不乏“以眼還眼,以牙還牙”的剛性法則。而長江文明,雖亦有戰(zhàn)火硝煙,但其主流更多是通過貿(mào)易、技藝、文化的交流來實現(xiàn)融合與發(fā)展。作者在萬里茶道的起點赤壁羊樓洞,看到的是商家與當?shù)夭柁r(nóng)合作制茶的忙碌,是南茶北運、茶馬互市的繁榮景象,“至此,萬里茶道與萬里長江握手。一握數(shù)百年,相擁上萬里?!边@種基于互利共贏的文明交流方式,深刻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性格。

與亞馬孫河文明相比,長江文明的“統(tǒng)一性”與“創(chuàng)新性”更為突出。亞馬孫河流域因熱帶雨林的巨大阻隔,部落文化相對孤立,未能形成統(tǒng)一的文明體系。而長江流域,憑借發(fā)達的水系網(wǎng)絡(luò),雖山川縱橫,卻文化互通。巴蜀的青銅技藝、荊楚的漆器與楚辭、吳越的絲綢與青瓷,雖地域色彩鮮明,卻彼此影響、交融互鑒,共同構(gòu)成了“多元一體”的中華文明宏大格局。這種對比,并非意在貶低其他文明,而是通過參照,更清晰地凸顯長江文明乃至中華文明的獨特品格,證明其在世界文明百花園中不可替代的價值,以及為應(yīng)對當今世界諸多挑戰(zhàn)所提供的“中國智慧”。
劉漢俊的《江天萬里》,以江為媒,以河為鏡,完成了一次對長江文明氣勢恢宏的全景式書寫。它讓我們領(lǐng)略的,不僅是“山隨平野盡,江入大荒流”的自然之美,更是“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”的血性之剛、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”的擔當之重、“沉舟側(cè)畔千帆過,病樹前頭萬木春”的創(chuàng)新之意。
在長江奔涌不息的濤聲里,我們聽到了——億萬年地質(zhì)變遷的自然回響,五千年文明傳承的磅礴強音,民族走向未來的鏗鏘足音。守護長江,即是守護中華文明的根與魂;傳承長江文明,即是延續(xù)中華民族的精神血脈。劉漢俊的這部作品,其自身亦如長江之水,既有歷史深處的厚重,又有現(xiàn)實關(guān)懷的溫度,更有觀照未來的廣度。其剛?cè)岵?、古今交融的語言風格,更為當代散文創(chuàng)作如何以優(yōu)美的漢語承載悠久文明提供了堪稱典范的答卷。
“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無中?!弊x罷此書,不由得想到王維這句詩。長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,也是中華民族發(fā)展的重要支撐。劉漢俊的《江天萬里》以天地為卷,以江流為筆,既描繪出長江浩蕩不絕、融于蒼穹的壯闊氣象,又烘托出中華文明賡續(xù)綿延的深邃意境。
江天萬里,豈獨楮墨?
斯文在茲,與日同光。
《人民日報海外版》(2025年11月26日第07版)
